琥珀眼睛的野兔07—日本就像那盒糖果

日本就像那盒糖果,没落的贵族抛售世袭宝物,武士贩卖刀剑,艺伎出卖身体,路人贩卖根付等诸如此类,使任何事俱有无限可能性。任何人都可以贩卖任何事物,日本允许欲望满足、艺术、商业以及性的并存。

想买些日本玩意儿,最好直接去日本。这便是查尔斯的邻居亨利.塞努斯基或企业家埃米尔·吉梅(特罗卡德罗宫展览会举办者)的高人一筹之处。如果无法和他们一样,那只好到巴黎的画廊找寻日本古玩。这些店家是众所周知的偶遇地点,上流社会情侣约会的热门场所──例如查尔斯与路易丝这对不伦恋人。

过去可以在一些古董店,如里沃利街的「中国远航」或其位于薇薇安街的分店「中国门」发现这些不伦者的身影。中国门的店主德索瓦夫人(Desoye)销售过不少日本艺术品给第一批收藏者,「她坐在一堆珠宝里……宛如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人物,又像一尊肥胖的日本人偶」。现在,西榭尔的店已取代了她的地位。

西榭尔是个了不起的商人,却不是性喜探索或观察力敏锐的人类学者。他在1883年出版的《一名日本收藏家的笔记》(Notes d’un bibeloteur au Japon)中写道:「对我来说,这是个全新的国度。但坦白说,我对这里的日常事物毫无兴趣,脑子里只想着把集市里的漆器搜购一空」。

这正是西榭尔的所作所为。1874年他刚抵达日本不久,便在长崎市集一处积满灰尘的角落发现一堆用以收纳笔墨纸砚的漆盒。他「以每盒一美元的代价买下这些漆器,时至今日,这些多数价值已超过一千法郎」。当他把这些漆盒卖给像查尔斯、路易丝及龚斯(Louis Gonse)这些巴黎客户(他当然不会透露当初购入价格)时,索价远超过一千法郎。

西榭尔书中里写道:“当时在日本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挖掘到贵重艺术品。城市街道两旁有许多店铺陈列着珍品、绢锦和服及典当品。有些商人天刚亮便簇拥在店门口,贩卖袱纱(fukusa)和铜器的小贩推着货车叫卖商品,就连路过的行人也乐意把系在腰带上的根付解下来贩卖。接连不断的兜售人潮涌至,让你几乎招架不住而身心俱疲,毫无购买欲。尽管如此,这些贩卖异国物品的商人还是相当友善。尽管只是买一盒孩子爱吃的糖果做为谢礼,他们仍然乐意担任你的向导,为你讨价还价。他们以你的名义大摆宴席,末了还找来艺伎和歌手助兴,而生意往往就这么谈成了”。

日本就像那盒糖果,在日本搜集物品能激发强烈的贪欲。西榭尔提到他萌生掠夺、洗劫日本的冲动。没落的贵族抛售世袭宝物,武士贩卖刀剑,艺伎出卖身体,路人贩卖根付等诸如此类,使任何事俱有无限可能性。任何人都可以贩卖任何事物,日本允许欲望满足、艺术、商业以及性的并存。

日本玩意儿隐约带点情色,当然这里指的不仅是恋人一时兴起在漆器或小巧的牙雕上交合。举凡日本的扇子,小巧玲珑的珍品及长袍,在私下把玩时另有一番情趣。以这些为媒介,会萌生为自己盛装打扮、角色扮演、美感再造的念头。它们如同垂挂着织锦屏风的公爵床,或是不断更动蒙梭街公寓房间的各种摆设,不停勾引查尔斯。

在提索〈沐浴的日本女人〉(La Japonaise au bain)中,一名赤裸的女孩披了一件厚重的织锦和服站在和室门坎上,衣物松垮地披挂在肩上。莫内为妻子卡蜜儿画的肖像则带有挑逗意味,她戴着金色假发,身上的和服呈螺旋状,其上的大红刺绣表现出一名武士正要抽出武士刀。她后头的墙壁和地上散置许多扇子,犹如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画中炸开的烟火。

莫内如此安排像极了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光阴第一卷在斯万家》(Du côté de chez Swann)的交际花欧黛特(Odette),她接待斯万时身上穿着和服,客厅摆设日本绢质坐垫、屏风和灯笼,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菊花香气,属于嗅觉的日本主义。

此时主客易位,这些物品似乎勾出难以餍足的欲望,掌控你,对你予取予求。收藏家提到自己沉迷于追索与购买,一段可能让你陷入狂热的过程:「在所有热情中,毫无例外,对珍奇古玩(注4)的喜好或许是最可怕也最难以抗拒的。被古玩迷得神魂颠倒的人是迷惘的,古玩不只激情,而且颠狂」。年轻作家莫泊桑说。

龚固尔的收藏甚至包括一名17世纪日本舶来品收藏家搜集的中国珍玩,这点或许波赫士也会感兴趣。龚固尔在开放空间展示他的画作、屏风、挂轴,在展示柜陈列物品,并且不断改变陈设。我想象深色眼睛,脖子上潇洒系着白色丝巾的龚固尔,装模作样倚在梨木展示柜门边。他手拿一枚根付,讲述起物品背后心醉神迷地完美的故事:

一群极为优秀的职人,大多是大师…全心投入于雕刻某件物品或某种生物。因此我听说在日本,有职人一家三代都雕刻老鼠,只有老鼠,仅此而已。除了这些拥有一双巧手的专业人士,还有些收藏根付的业余雕刻师,他们喜欢雕刻精巧作品,以此自娱。

某日,菲利普·西榭尔先生看到一个日本人坐在门坎上雕刻,正在为一枚根付进行最后的修饰。西榭尔问他完成后是否愿意出售。日本人笑着说,这玩意儿还需要18个月才能完成呢!随后他拿起系在腰带上的根付给西榭尔先生看,并告诉他这花了自己7年工夫才完成。两人开始聊天,这名业余雕刻师向西榭尔先生坦承:「他说的18个月或7年,指的不是全天候作业…不代表他必须不间断的雕刻…他只是做个几天而已…譬如说,他抽了一管烟后感觉满心愉悦,神清气爽,才会着手进行」。他还告诉西榭尔,在雕刻之前必须拿出几个小时酝酿灵感。

这些用象牙、漆器或珍珠母贝制成的小珍玩,充分显示日本工匠在这些小人国的精巧饰品上所展现的迷人想象力。日本人个子小,制造的东西也小,这在巴黎成为一种普遍观点。这些小型艺术的观念通常被当成日本艺术缺乏宏伟气势的原因,日本人擅长耗费心力形塑出稍纵即逝的情感,却拙于表达强烈的悲伤或敬畏,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帕德农神殿或林布兰。他们能表现的是日常生活,以及情感。正是这些情感令1889年在日本旅行首次看到根付的吉卜林(Kipling)陶醉其中,他从日本寄出的一封信上写道:

“一家摆满古代日本残骸的店铺…教授赞叹着黄金和象牙制成的橱柜,上面镶饰玉、青金石、玛瑙、珍珠和翡翠。但对我来说,放在棉布上的钮扣和根付比五种宝石镶饰的柜子更值得拥有,因为可以随身携带,随时把玩。遗憾的是,上面的落款已模糊不清,而这是知道雕刻师姓名的唯一线索。因此我不知道是谁构思,并在这块乳脂色象牙上刻出一个和巨大乌贼搏斗的惊恐老人;一名和尚要士兵帮他搬一头鹿,他一边笑一边想着鹿胸肉是他的,而重担就留给士兵吧;或者是干瘪瘦弱的蛇讽刺地缠绕在少了下颚的头骨上,上面只剩斑驳的腐烂痕迹;或者是粗鄙滑稽的獾,倒立着,虽然牠仅半吋高,却令你脸红;或者是圆润的小男孩责打弟弟;或者正在说笑的兔子;或者是…总之,这些玩意儿数量繁多,表现出欢笑,轻蔑与各种我们经历过的情绪;将这六枚根付握在手心时,我竟看到死去雕刻家的身影!他已经长眠土中,但他在象牙上表现出三到四种不同感受,是我在冰冷的版画中曾追寻不已的情感”。

日本人擅长色情艺术,这也获得人们的热情追捧:龚固尔提到他在西榭尔的店里「淫荡」地购买。春画,这些描绘不可思议的性姿势或女人与怪兽交合的版画,更成为窦加和莫内疯狂搜集的作品。章鱼尤其受到青睐,牠柔软弯曲的身体提供了许多创意来源。龚固尔提提自己买到的春画,「我陶醉在这些画作之中神驰不已…这些粗犷的线条,令人意外的交合,房间的陈设,以及随意摆出的姿势和服装…栩栩如生的性器」。色情根付也在巴黎收藏家之间大受欢迎,主题包括无鱼拥抱赤裸的女孩、猴子拿着一根异常巨大状似阳具的蘑菇,以及爆裂的柿子。

这些充满色情意涵的小物填补了其它西方物品无法为男性带来欢愉的缺憾:青铜器、小巧的古典风格裸像刚好单手就能掌握,鉴赏家将这些东西收藏在工作室,详细地论造型和包浆。或者那件另一件小巧的收藏品——珐琅鼻烟壶,打开就会看到拥有巨大阳具的农牧神大黑天或受到惊吓的弁天女神,在开合之间进行一场小小的色情表演。这些小玩意儿易于掌握且携带方便,轻巧,趣味又极具触感的陈列在展示柜里。

在1870年代的巴黎,人们不会错过观赏这些小巧惊人的收藏品的机会。玻璃展示柜因此成为在定期举办的沙龙中进行机智对谈和调情必不可缺的摆设。

注4法语原文CURIOSA直译猎奇,19世纪初引申为色情艺术珍品。莫泊桑此处一语双关,暗喻带有色情格调的珍奇宝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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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三年坂美术馆旧藏19世纪中后期牙雕根付—足长手长

 

投稿者:

明珠

明月在天,清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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