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眼睛的野兔06—触感如此轻巧,柔和

当你拿起一件日本艺术品,它本身便能说明一切。触感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触感告诉你关于你自己的事。感受到美便已足够,触感本身就是一种感觉的纯真。

查尔斯的爱人是路易丝(Louise Cahen d’Anvers)。她比查尔斯年长两岁,容貌美丽,有着一头金红色秀发。路易丝嫁给犹太银行家,育有四名子女:一个男孩和三个女孩。而第五个孩子一出生,路易丝便为他取名查尔斯。

事实上,路易丝一点也不端庄。1876年2月28日星期六,龚固尔以小说家的眼光在她的沙龙记录了她的举动:

犹太人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大概和他们源自东方有关。今天,我却深受吸引,当我看到路易丝·卡恩夫人在她放置瓷器和漆器的玻璃陈列柜底部翻找,想拿些收藏品让我观赏时,她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慵懒的猫。而当她们同时拥有一头金发──这些犹太人──在金黄的外表下,散发出黄金般的贵气,一如提香(Titian)画里的情妇。搜寻一阵子后,这名犹太女子直接倒卧在躺椅上,头侧向一边,让人可以看个仔细,盘绕的头发宛如蛇窝。她面露促狭又质疑的复杂神情,时而皱起鼻子,抱怨男人和小说家不讲道理,总是不把女人当人看,还以为恋爱中的女人不会和男人一样做出龌龊的事。

这真是一幅慵懒的情欲画面,令人印象深刻。事实上,提香的情妇如黄金般亮眼,也非常裸露,她只用单手随意遮掩。你可以感觉到路易丝的魅力笼罩了这位知名作家,掌控了场面。她毕竟是当时另一位知名小说家布尔杰(Paul Bourget)「最初的缪思女神」。

路易丝委托当时专为社交圈作画的杜兰(Carolus-Duran)为她的沙龙绘制作品,在那幅画作中,路易丝双唇微启,漩涡状的礼服并未完全包覆全身。眼前的缪思充满了戏剧性。我不禁困惑她为什么会看上查尔斯这样爱好审美的年轻人。

或许是因为查尔斯不善惺惺作态,举止流露出艺术史家的谨慎。或许因为她有两个大家庭,丈夫及成群的儿女。反观查尔斯则无拘无束,所以当她需要消遣时,随时可以拥有他的陪伴。可以确定的是,这对恋人都雅好音乐、艺术和诗歌──以及音乐家、艺术家和诗人。

龚固尔的描述是个好的开始。查尔斯和路易丝从西榭尔兄弟的店铺买下了第一件日本漆器。这家店不是画廊,不会将物品和版画放在独立柜里恭敬展示在收藏家面前,不像宾格(Siegfried Bing)的东方艺术精品店中的那些高级艺术品。西榭尔兄弟的店里杂乱堆满来自日本的货物,不可胜数。光是1874年的一次采购之旅,西榭尔就从横滨进了45箱、共计5000件物品回来,于是掀起热潮。这里还有什么?在哪里?其它收藏家会早你一步找到这些宝物吗?

大量日本艺术品激发了各种幻想。龚固尔记录了某日西榭尔店铺刚采购了一批日本玩意儿,店内堆满令人陶醉的艺术品。1859年以来,版画和陶器逐渐渗透到法国。到了1970年代初期,日本艺术品已如洪水般涌入。1878年,一名作家在《美术报》回忆最早人们对日本艺术品的迷恋:

人们不断留意下一批货的进货日。古老的象牙制品、珐琅器、彩陶和瓷器、青铜器、漆器、木雕…刺绣绸缎、玩具等.大批运抵店内,然后立即送往艺术家工作室或作家书房…这些艺术品来到杜兰(Carolus-Duran)、马奈、提索(James Tissot)、封丹—拉图尔(Fantin-Latour)、窦加、莫内、作家龚固尔兄弟、布尔提(Philippe Burty)、佐拉…旅行家塞努斯基(Cernuschi)、杜雷(Duret)、吉梅(Emile Guimet)等人手中…这股风潮就此确立,业余收藏家也尾随其后。

更特别的是偶然看到的景象:

在我们的市区、大道及剧院出现这么一群年轻人,他们的外表着实令我们惊讶…他们戴着高帽或小圆毛毡帽,帽子覆盖住纤细有光泽的黑发,长而挺直的脊梁,大礼服的钮扣系得规规矩矩,淡灰色长裤、上好的皮鞋,脖子上围着优雅深色亚麻领巾。如果用来固定领巾的饰物不是那么显眼,裤管下缘不是那么宽大,马靴不是那么光亮,手杖不是那么轻巧──这些细微之处显示了他们完全依循裁缝的品味,缺乏自己的审美观──我们可能会以为他们是巴黎人。

你在人行道与他们擦肩而过,你看着他们:他们的肤色略微黝黑,胡子稀疏;有些蓄着八字胡……宽嘴、方口,看起来就像希腊喜剧里的面具。颧骨浑圆,前额隆起,鹅蛋脸;细长的凤眼显得拘谨,但黑白分明充满生气,炯炯有神,眼角不住往太阳穴延伸。他们是日本人。

这段令人屏息的描述显示了身处新文化里的异邦人,要不是因为他们的精心打扮,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路过的行人忍不住多看一眼,正因为想完全掩饰自己才泄露了身分。

这段描述同时揭露了和日本相遇时的陌生。虽然在1870代日本人在巴黎极为少见,只有代表团、外交官及少数贵族。反观日本艺术却无所不在,所有人都必须对日本艺术有所涉猎。查尔斯在沙龙里认识的画家、查尔斯从《美术报》、家人、家族朋友、爱人口中认识的作家,所有人一径卷入这股热潮。像查尔斯这类评论家、打扮入时的业余艺术家兼收藏家,怎么可能不购买日本艺术品?

在巴黎这座艺术温室,何时开始收藏,影响至关重大。早期的日本艺术收藏家拥有优势,因为他们有较高的鉴赏力,同时决定了品味的层次。龚固尔理所当然主张他和弟弟早在日本锁国政策开放前就看过日本版画。这些早期日本艺术爱好者虽然竞争激烈,却也彼此切磋鉴赏力。不过萨拉(George Augustus Sala)在1878年出版的《巴黎重游》中表示,早期收藏带有的学院气氛很快便消失无踪:「日本艺术成为一些狂热艺术品收藏家的喜好,如伊弗鲁西家族和卡蒙多家族,他们将日本艺术视为一种宗教」。

查尔斯和路易丝是「新日本艺术爱好者」,他们是年轻富有的艺术后起之秀。就日本艺术而言,令人欣喜之处在于这个领域缺乏行家,少了艺术史学者的知识纠缠,就不会影响到你的直接反应和直觉。这里开启的是新文艺复兴运动,一种能把古老严肃的东方艺术握在手中的契机。你可以大量拥有,也可以立即拥有。或者你可以现在就去买,然后再做爱。

当你拿起一件日本艺术品,它本身便能说明一切。触感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触感告诉你关于你自己的事。龚固尔提供了这样的观点:「在这里,可以这么说,这是人们关于手中完美事物的文雅、高贵、虚华,可谓箴言。触感是收藏家认识自己的印记。以冷漠笨拙的手指拿起一件艺术品,双手不带情感的捧着,这样的人对艺术没有热情」。

对这些早期日本艺术收藏者及曾经前往日本旅行的人来说,光是拿起一件日本艺术品,就能知道「对」或「不对」。事实上,美国艺术家拉法格(La Farge)于1884年前往日本时与朋友约定「我们不要带书,不要阅读,尽可能像一张白纸」.感受到美便已足够,触感本身就是一种感觉的纯真。

日本艺术是美丽新世界:引进新的质地、新的感受方式。虽然有许多木版画供人选购,但这些不是可以单纯挂在墙上的作品,这些是新素材的展现。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绿锈的青铜器,看起来比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贵重许多。有着丰富底蕴及深度的漆器,金色屏风不仅可以作为隔间,也能增添光彩。莫内创作的〈日本女人〉(La Japonaise);卡蜜儿·莫内的长袍上「部分金色刺绣厚达数公分」。

有些日本艺术品在西方艺术中完全找不到类似的东西,只能以「玩物」来形容,那便是雕刻精巧动物和人物的「根付」,任何人都可拿在掌中把玩。查尔斯的朋友,《美术报》编辑兼收藏家的龚斯,形容某个黄杨木雕刻的根付美得异常丰富、简单而有触感──很难找到比这几句话更具韵律感的形容词。

掌中的这件玩物可以为沙龙或客厅增添质感。当我看着日本艺术品的照片,我看到巴黎人如何为这些物品增添了层次:象牙裹在丝绸里,丝绸挂在漆桌后,漆桌上摆满瓷器,地板上到处散置着扇子。在掌中热情的抚摸探索,充满感情地捧着,极有触感。在诸多事物中,日本主义和触感对查尔斯及路易丝来说,同时兼具了诱惑力。

在根付之前,是33个莳绘漆盒。这些漆盒与查尔斯在伊弗鲁西宅公寓里的其它收藏拼摆放一起,位于勃艮第文艺复兴挂毯和浅色多那太罗大理石雕像旁。查尔斯和路易丝将从西榭尔凌乱的古董店买来的收藏品聚集一处,这些醒目的17世纪漆器在欧洲是数一数二的精品,想买到这些漆器,得先成为西榭尔的常客才行。

查尔斯提到日本主义一词是「朋友布尔提所创」。在找到更早的数据之前,我有整整三周时间以为这是「日本主义」这个词首次出现在印刷品上,我感到异常兴奋,因为我将根付与日本主义完美的连结了起来。当时我在图书馆阅读室內发自内心地感到雀跃。

路易丝·卡恩·丹佛收藏的日本莳绘漆盒

 

查尔斯在这篇随笔中洋溢着兴奋。他发现玛丽·安东妮特(Marie Antoinette)收藏日本漆器,并由此巧妙结合了属于18世纪文明世界的洛可可艺术和日本艺术。在查尔斯的文章中,女性、私密与漆器似乎总是交织在一起。他解释说,日本漆器在欧洲很少见:「你必须同时兼具财富及好运才能成为宠臣或王后,获得人人称羡的机会,取得这些几乎无法到手的收藏品」.但当时已是第三共和的巴黎,过去那两处相隔遥远的世界已碰撞一起。这些漆器,据说数量极为稀少,技术极为繁复,几乎难以制作,因此唯有日本皇室和西方皇后才能拥有。不过如今时代不同了,你可以在巴黎的古董店买到。

对查尔斯而言,这些漆器充满诗意。不仅丰富而奇异,还富含欲望,犹如他对路易丝的热情触手可及,而无法得到的漆器则散发出一股灵气。你可以从查尔斯的文字中感受到他对这些金色路易丝的渴望。

查尔斯拿起漆盒谈论异国情调。漆盒的完成需要柔软的双手,那「完全属于女性,需要一直保持灵巧,也需要大量时间」,这是西方人无法企及的。当你看着、拿着这些漆盒(或根付,或青铜器),你会立刻意识到这件作品体现了辛勤付出却又无比自由。

漆器上的绘图和查尔斯对印象派画作日益增加的喜爱交织在一起:盛开的苹果树、云雾弥漫的天空及长袍飘逸的女性,直接出现在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和莫内的画作中。日本的艺术品──漆器、根付、版画使人想象世上存在着这么一个地方,人的感官不断得到新的刺激,所有艺术灵感皆从日常生活里涌现,每件事物都存在于梦境中永无止尽的美丽流域中。

路易丝和查尔斯收藏的版画,也成为查尔斯这篇漆器随笔的重要篇幅。当查尔斯描述路易丝收藏漆器的柜子内部如何在挪移的晨光中闪烁,他的笔调变得丰富而令人摒息。他们的收藏是靠着「善变而富有的业余人士所累积而成,藉此满足贪欲」。查尔斯在谈到他们异常丰富的收藏时,不动声色把自己和路易丝并列在一起。他们同样贪婪且善变,轻易受到突如其来的欲望所驱使。他们搜集的是你可以在手中把玩的物品,「触感如此轻巧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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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令大英博物馆叹为观止的实物—顶级博物馆最高展示级别—19世纪中后期虬角雕根付钟馗捉鬼

投稿者:

明珠

明月在天,清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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