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巴黎1871至1899年
四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动身寻找查尔斯过去的住处。蒙梭街是条漫长的巴黎街道，宽阔的马勒塞尔布大道横穿而过将其一分为二，大道继续延伸直抵佩雷尔大道。蒙梭街的斜坡路两旁都是贵重的石砌建筑，坐落其中的旅馆内敛地表现出新古典建筑风格，每一栋宛若佛罗伦萨宫殿。
至于一楼则是采取粗面砌筑方式，装饰大量头像、女像柱及卷草纹花饰。蒙梭街八十一号，伊弗鲁西宅邸的所在地，接近斜坡最上方，这里是我根付旅程的起点。行经Christian Lacroix总部，隔一户便抵达目的地，出人意料的是此地如今是一家医疗保险公司的办事处。
这栋建筑美极了。我小时候总喜欢描绘这一类建筑，花好几个下午仔细用墨水描绘光影，以便让人看出窗户和柱子的浓度深浅。观赏住宅是一门艺术，你必须培养出一种技巧，能整体性地将建筑物和地貌或街景融合为一，必须留意建筑物在整个景观中占据多少空间，或者说整体画面因而缺失多少空间。
位于蒙梭街的伊弗鲁西宅
伊弗鲁西宅不只是家族宅邸，也是这个家族在巴黎的重心。与其相呼应的counterpart宅邸，还有位于维也纳环城大道上的伊弗鲁西大宅邸。无论是巴黎或维也纳宅邸，都具备一种戏剧感，一张供世人观看的脸孔。
两座宅邸皆建造于1871年新兴的上流社会：蒙梭街和环城大道甚至仍处于发展初期，随处可见尚未完工、杂乱、嘈杂、充满尘土的建筑工地。这些地区还在千变万化阶段，凭借狭窄的街道及顽固的暴发户与旧城区一较高下。
1860年，伊弗鲁西家族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谷物出口商。在巴黎，詹姆斯·罗特希尔德有「犹太人之王」的称号，而伊弗鲁西则是「谷物之王」。伊弗鲁西家族拥有自己的纹章：一梗谷穗及一艘扬帆的三桅船。家族企业箴言提词在船下方：我们无可挑剔，你可以信赖。
1857年，伊弗鲁西最年长的两个儿子连同他们的家人，从敖德萨被派往四处扩张的哈布斯堡帝国首都维也纳。他们在市中心买了一栋大宅，往后十年间，这栋宅邸便成为伊弗鲁西家祖孙三代往返敖德萨及维也纳的重要据点。伊弗鲁西的儿子之一，也就是我的外高祖父伊格纳斯，以维也纳为基地，被赋予处理伊弗鲁西家族在奥匈帝国的所有商业事务。
巴黎是下一个据点，由长子里昂在当地总管家族一切事业，这便是我的根付最早落脚的地方。沿着斜坡路往下走，我感觉到这是一出在内敛与奢华间摆荡的歌剧，内隐与外显在此呼吸起伏。
查尔斯·伊弗鲁西搬来此地时21岁。巴黎此时已遍植树木，宽广的人行道取代了旧城狭窄的巷弄。在规画者欧斯曼男爵（Haussman）的指挥下，巴黎经历了持续十五年的拆除改建，他夷平中世纪街道，辟建新公园和大道。站在街道中间望去，狭长的风景迅速延伸出去。
巴黎的街道可以沉淀人的心灵：干净的石砌外观，具有韵律感的装饰阳台，新栽植的椴树，都出现在卡耶博特的画作〈窗边的年轻男子〉（Jeune homme à la fenêtre）。这幅画曾在1876年第二届印象派画展上展示。画作里卡耶博特的弟弟站在自家窗边望向蒙梭街与其它街道的交叉口。他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穿着得体，充满自信。他的眼前是一片大好前程，背后则是一张厚绒布扶手椅，一切皆充满可能性。
p046古斯塔夫·卡耶博特〈欧洲桥〉，1876年拍摄
这很可能是年轻的查尔斯的写照。他生于敖德萨，在一栋外表涂上黄色灰泥的宅邸度过人生第一个十年。这栋宅邸坐落在尘土飞扬的广场边，周边尽是栗树。若他攀爬至顶楼，就可以一览无遗港口内船只的桅杆。这栋宅邸为其祖父所有，银行就在隔壁。当他跟着祖父、父亲或叔叔在街上散步，很难不被人拦下追问市场行情、请托，或者乞讨一枚戈比（注2）。潜移默化中，他学到了在公众场所出入意味着一连串的相遇及回避。该给乞丐和小贩多少钱，在大步前进的情况下，遇到熟人该怎么招呼。
而后查尔斯搬到维也纳，并在接下来的十年和父母、兄弟姊妹、叔叔伊格纳斯和冷淡的婶婶埃米莉，以及他的三个堂弟、堂妹──史蒂芬（个性傲慢）、安娜（说话尖酸刻薄）和最小的维克多住在一起。每天早上都有一名家庭教师过来，教导他们多种语言：拉丁文、希腊文、德文和英文。
他们在家通常说法语，家人间也会用俄语交谈，但绝不准使用在敖德萨老家听来的意第绪语。这群堂兄弟姊妹可以在同一句话里夹杂两种语言，当全家到敖德萨、圣彼得堡、柏林、法兰克福和巴黎旅行时，用得上这些语言。他们也需要这些语言，因为语言是社会阶级的基础。透过语言你可以游走社会各阶层，透过语言，任何地方都是你的家。
终于，他们要实现长久以来的计划──搬到巴黎。查尔斯仪表堂堂，体格瘦削，脸上的黑色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在特定光线下呈现朦胧的红。查尔斯在这处宅邸有独立的住处，光鲜亮丽，而且空空荡荡。这栋位于新铺的巴黎街道上的新家成了他的归来之处，他会多国语言，他有钱，有时间。
注2戈比（kopek）：苏联时期的货币单位，一卢布兑换一百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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