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从中学到,喜爱德国就是喜爱启蒙运动。德国意味着从落后中解放,代表着教养、文化、知识与迈向经验的旅程。教养,指的是从说俄语到说德语的历程,从敖德萨来到环城大道,从谷物交易到阅读席勒。
维克多的许多朋友都是这副调调,他们都是些富有的犹太银行家与实业家的子弟,属于在大理石砌成的环城大道豪宅里成长的一代。他们的父亲资助城市与铁路的兴建,藉此赚取大量财富,并将家人分散到欧陆各地。有些人由于达不到事业创始人的期待,索性待在咖啡馆里闲谈。
年轻的学者──维克多,二十二岁,1882年
这些纨裤子弟对未来都抱持相同的忧虑,摆在他们眼前的是家族事业的传承,家人的期待逼着他们向前。这意味着他们必须与父母同住,每天活在金色天花板下,迎娶金融家的女儿,不断参加舞会,以及明摆在眼前、不断往人生尽头延伸的商业工作。这也意味着环城大道上有钱人的典型风格──浮夸生活、过度自信,举手投足都像个暴发户;或者意味着,在晚餐后与父亲的朋友在撞球室撞球,一辈子被囚禁在大理石的房子,受一群男童雕像监视。
这些年轻人要不是被视为犹太人,就是被当成维也纳人,这与他们是否在这座城市出生无关。相对于土生土长的维也纳人,犹太人拥有不公平的优势,因为维也纳人已经给予这些新来的犹太人自由。如英国作家史提德(Henry Wickham Steed)所言,这是:
给予聪明、机智、精力充沛的犹太人自由,让他们在不设防与毫无竞争对手的公共与政治世界进行掠夺。这群从加利西亚与匈牙利入侵的犹太人,接受《塔木德》与犹太会堂熏陶,而后又受法律与阴谋诡计的训练,当他们抵达时早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舆论不了解他们,所以并未提防他们。这些人与国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因此他们行事大胆,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满足自己贪得无餍的财富与权力欲……。
犹太人的贪得无餍是一个共同主题。他们不知道自身的局限。反犹太主义的产生有部分源自日常的共同经验,但维也纳的反犹太与巴黎的反犹太,气氛不太一样。这两个地方同样公然,也同样隐密。
在维也纳,言语的辱骂诽谤比巴黎来得更普遍。你可以读到熊那勒(Georg von Schnerer)(他有如巴黎的德鲁蒙)的最新宣示,或者听到他在环城大道上公然使用粗暴的言词在你窗户底下吶喊。熊那勒后来成为泛德意志运动的创立者,他热切批评犹太人,辱骂犹太人是吸血鬼,「敲着德国农民与工匠的小窗子」。
他在帝国议会表示,就算这场运动不成功,「复仇者也会从我们的遗骨中爬起」,他将「为犹太压迫者及其走狗带来恐怖」,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原则实现。对犹太人(象征着成功与富裕)的不公义作为进行报复,在工匠与大学生之间特别受到欢迎。
一八九九年,当根付抵达维也纳,帝国议会的议员可能已经提出射杀犹太人可以获得赏金的呼吁。但在维也纳,已经同化的犹太人面对这些极度无耻的说法却认为,最好的回应就是不要太过大惊小怪。
实际站出来反对这类煽动语言的是皇帝本人。「我不会容忍我的帝国出现任何仇视犹太人的言论,」他说,「我完全信任以色列人对我的忠诚,他们永远可以获得我的保护」。
一八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维克多的姊姊,那位长脸但深具魅力的安娜,为了嫁给保罗.赫腾莱德(Paul Herz von Hertenreid)而改信天主教。安娜的理想丈夫名单有一长串,但她选择了门当户对的银行家与男爵,尽管对方是天主教徒。赫腾莱德家族──我的祖母这么形容──「总是说法语」。改信在当时还算普遍。
在安娜与银行家的婚礼结束后十一天,家族事业的继承人史蒂芬(他所受的训练全是为了管理银行,留着漂亮的八字胡),居然跟父亲的俄国犹太情妇埃丝蒂哈(Estiha)私奔了。埃丝蒂哈只会说俄语与「破德语」,关于这点,祖母也在家谱中记上了一笔。
一八九九年三月七日,维克多与艾咪在维也纳犹太会堂举行婚礼。他三十九岁,充满爱意;她十八岁,也充满爱意。维克多爱的是艾咪,但艾咪爱的却是某个艺术家,不过那个花花公子不想娶任何人,更何况是这个年轻的装饰品。艾咪对维克多并没有感情。
维克多夫妇收到从欧洲各地寄来的结婚礼物,早餐婚宴结束后,他们把礼物陈列在书房:祖母送的是著名珍珠项链;堂哥朱尔斯夫妇送的是路易十六时期的书桌;另一个堂哥伊格纳斯送的是暴风雨中的两艘船;叔叔莫里斯与婶婶碧翠丝送的是贝利尼圣母与圣子的复制品,外面用巨大的镀金画框装裱;还有姓名不详的朋友所送的大钻石。此外,堂哥查尔斯送的玻璃展示柜里的绿色天鹅绒架上排列着根付。
维克多与他的年轻新婚妻子继承了伊弗鲁西银行,他必须担负起连结维也纳、敖德萨、圣彼得堡、伦敦与巴黎的重责大任。此外,遗产还包括了伊弗鲁西大宅邸、位于维也纳的几栋建筑、数量庞大的艺术品收藏,以及铭刻了双E的镀金晚餐餐具。另外还要照顾在大院里工作的十七名仆人。
维克多向艾咪介绍她的新公寓或「高尚楼层」。她的评论一针见血:「这里看起来好像歌剧院的门厅」。夫妇俩决定住在大院二楼,这个楼层天花板彩绘较少,门旁大理石也较少。伊格纳斯的房间则偶尔用来举办宴会。
这对新婚夫妻,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母,可以从阳台上俯瞰环城大道,也可以从这里看到新世纪的到来。而根付──我那平躺在钵上睡觉的和尚,还有搔抓着耳朵的鹿──也有了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