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眼睛的野兔03—作者自序(下篇)

巴黎、维也纳、东京和伦敦。

枇杷的故事必须从制造地说起,即江户,旧时的东京。制造期在1859年美国海军准将培理率领黑船打破日本锁国政策并且和世界展开贸易之前。但这枚根付第一个歇脚处是查尔斯在巴黎的工作室,这是一间位于伊弗鲁西宅邸,可以俯望蒙梭街的房间。

对我来说这是个好的开始,因为我和查尔斯有着直接口述的联系。我祖母伊丽莎白五岁时曾在琉森湖畔梅根的伊弗鲁西山中别墅见过查尔斯,这幢「山中别墅」为六层楼高的粗砌石造建筑,顶层是矮小华丽的塔楼,整体构造超乎想象的不雅观。这处宅邸是查尔斯的兄长朱尔斯及他妻子芳妮在1880年代初期建造的,是「巴黎紧张压迫的日子」的喘息地。这个居住空间足以容纳来自巴黎和维也纳的所有「伊弗鲁西家族」,甚至是来自柏林的远亲。

德瓦尔家谱

在维也纳,家里只有一名叫约瑟夫的老管家,当他开门让她外出到环城大道时总会对她眨眼。马夫穿梭在一群女仆和厨子之间。显然,男仆比较少打破瓷器。而她也记得,在这个没有孩子的别墅里,举目所及尽是瓷器。

查尔斯年届中年,但是和他两名充满魅力的兄长相比似乎显得老成许多。伊丽莎白只记得他迷人的胡子,以及他总是从背心口袋掏出一只极为精巧的怀表。此外和其它长辈一样,查尔斯给了伊丽莎白一枚金币。

彷佛就如同发生在眼前,伊丽莎白清楚记得查尔斯弯下腰来拨弄她妹妹的头发。妹妹吉瑟拉年纪虽小却是十足美人胚子,分外引人注意。查尔斯称她为「我的小吉普赛」,「我的波希米亚女孩」。

我想,这些事情本身就可以成为小说的情节,几则引人入胜的奇闻轶事拼凑起来,补充一点和东方快车有关的内容。当然,再加上一点漫游布拉格或其它同样上相的城市描写,以及谷歌搜寻来的美好年代(注1)舞厅剪报……如此产生的作品将是怀旧而伤感的,但却浅薄。

对于百年前家族丧失的财富及繁华,我没有资格怀旧,而且我也对浅薄毫无兴趣。我想知道我指间把玩的这件坚硬微妙且充满日式美学的木制玩器,和它曾经流落的地方有着什么样的因缘。我想碰触那道门柄,转开并感受其开启。我想走进这件物品待过的房间,感受那个空间,知道墙上挂着的画作——光线如何透过窗户洒进屋内。我想知道它曾经被谁握在手里,这些人感觉如何,有什么想法──如果他们曾经思考过。我想知道,它看见了些什么。

我认为忧伤是无所事事的茫然,一种免责条款,令人窒息的失焦。反观这枚根付,它是精巧的,强硬表现出其精确度,值得我们以同样的精确回报。

我之所以在乎,是因为我的工作就是制作物品。对我来说,物品如何被对待、使用和传递,不只是稍微有趣一点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我制作过数千个陶器,我不擅长记住名字,我说话总是含糊不清,不够直接,但制陶我很专业。我可以看出陶器如何与周围的物品互动,或是如何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也可以记得某些作品是否希望你以双手抚摸,或只是用指尖碰触,或者希望你离它远远的──并不是拿在手上就好。世上有些物品只适合远观,而非随手任意摆弄。此外,身为一名陶艺家,当拥有我作品的人将它视为有生命的事物来谈论,我总会油然生起一股异样感:我不确定我能否赋予作品生命。但有些作品确实保留了制作过程中的脉动。

一件简单的物品,却可能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可能隐退到个人讲述故事的领域,以感性而迂回的方式和记忆交缠。一件受到喜爱,令人爱不释手的物品,我可以收藏,也可以交给别人。

物品转手的过程背后都有故事。我给你这件东西,因为我爱你;或是因为某人交给我了;因为我在某个特别的地方买到;因为你会好好照顾它;因为它能丰富你的生活;因为它能让别人对你心生嫉妒。

传承绝不是简单的故事。什么被记住,什么被遗忘?也许会有一连串遗忘的过程,前任物主的一切完全被抹除,随伴着故事平添枝节。传递到我手中的除了这些日本小玩意儿,还有什么?

我很清楚自己和根付相处太久了,我大可将根付视为往后人生的一桩轶事──至爱的长辈传给我的新奇玩意──或是起而寻找这些根付的意义。有天晚上,我在晚餐时向几名学界朋友讲述我所知道的根付故事,我开始对自己讲述时的四平八稳感到作呕。我发现自己其实在娱乐听众,而他们的反应也说明了故事的内容。这已经不只是说得流畅顺口而已,而是故事本身变得越来越浅薄。我必须趁现在好好整理这些故事,否则总有一天它们会消失无踪。

忙碌不是借口。我刚结束一场博物馆的瓷器个展,若安排得当,我可以把一名收藏家的委托延期。我和妻子达成协议,重新拟定行程,三到四个月应该可以让我完成不少事,我有足够时间回东京探望次郎,并且前往巴黎和维也纳。

由于我的祖母和舅父伊吉都已去世,因此一开始我必须寻求父亲的协助。年届八十的他乐意为我翻找家族资料,他说,那是背景资料。他似乎很高兴,因为他的四个儿子里终于有人对家族史感兴趣。

留下的记录不多,父亲对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家族档案的管理者。我看着这些数据,全然不清楚我能从中找出什么有趣的信息。然而我不能一开始就抱怨,我对根付的第一位收藏者查尔斯所知不多,但我已经找到他当初在巴黎的住处。我把一枚根付放进口袋,动身出发。

注1:美好年代(Belle Epoque)指法国从一八九○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以巴黎为中心的文化繁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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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末友忠牙雕根付瓦当(京巴花)

投稿者:

明珠

明月在天,清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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