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眼睛的野兔02—作者自序(上篇)

「即使一个人已不再依恋事物,但事物仍然依附着他们。其中原因恐非他人所能参透……现在,既然我已厌倦与人来往酬酢,这些过去曾有的情感,如此私密而自我,对我而言那是所有收藏家都会有的狂热──似乎变得极为珍贵。我对自己敞开心房,如同打开展示柜一般,一件一件检视我曾有过却不为人知的恋情。这些是我如今最依恋的收藏,其它事物均无法与之相比」──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光阴》(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卷四「索多玛与戈摩拉」。

1991年,我申请到一笔由日本基金会所提供的两年奖学金。这笔奖学金是让七名来自不同领域(工程、新闻、产业、陶艺)的英国年轻人,先在英国大学接受基础日语训练,接下来一年前往东京见习。流利的日语协助我们建立与日本交流的新纪元,我们是第一批参与计划的成员,可想而知肩负着极高的期待。

我从小学习制陶,还缠着父亲,非让他带我去上晚间的陶艺课。十几岁时我曾到日本当过一整个夏天的学徒,我拜访各地的陶艺村,向几名同样严厉的师傅学习。纸门每次开阖的声响,以及茶屋庭园中水流经过石缝的声音,都如同神灵般的显现。正如Dunkin’ Donuts店前霓虹灯带给我的异样感,我有证据足以证明当时对陶艺的投入有多深。回国后,我在杂志发表一篇文章,题为〈日本与陶艺家伦理:培养对材料及时代印记的敬意〉。

学徒生涯结束后,我进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此后有七年时间在韦尔斯和英格兰边境一处规画周详的工作室独自创业,然后继续待在没有人味的内城。我非常专注,我的作品也一样。如今我又来到日本,待在一间凌乱的工作室,坐在一旁的男人正大谈棒球,而我则制作一个侧面内推的瓷瓶。我乐在其中──看来我已经抓到要领。

每周,我会拨出一天下午陪伴我的舅公伊吉。八十四岁的伊吉有点驼背,他的穿著向来无可挑剔:西装外套,胸前口袋衬着手帕,淡色衬衫和领带,看来相当体面。他仍蓄着灰白的八字胡。

午餐后,伊吉会推开几乎占满客厅整面墙的玻璃橱柜拉门,把里头的根付一个个拿出来:琥珀眼睛的野兔、佩戴武士刀及头盔的男孩、扭着肩膀与四肢转身咆哮的老虎。他会递给我一枚根付,我们一起赏玩,然后我会小心翼翼将根付放回玻璃橱柜,安置在数十种动物和人物造型的根付之间。

我把橱柜里的小水杯斟满水,确保象牙不会在干燥的空气里龟裂。伊吉会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小时候多么喜欢这些玩意儿?某个巴黎的表亲是怎么把这些送给我的父母?我有没有告诉你安娜口袋的故事?

历经一整年的下午时光,我得知伊吉的父亲对伊吉的姊姊伊丽莎白的聪明感到骄傲,以及他母亲对于女儿过于赘述的谈吐不以为然。说话要条理分明。伊吉经常语带焦虑地提到他和姊姊吉瑟拉玩的一个游戏:他们必须从客厅拿一件小东西,下楼穿过庭院,避免引起马夫注意,然后来到地下室,把东西藏在地窖里。然后再怂恿对方去拿回来。而伊吉又是任何在黑暗中弄丢了,这似乎是一段无止尽且永不磨灭的回忆。

伊吉及其在东京收藏的根付,1960年

 

1994年,在我回英国不久之后伊吉病逝,次郎打电话通知了我。他在医院里只待了三天,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丧礼过后,次郎要我帮忙整理伊吉的衣物。我打开更衣间橱柜,里面的衬衫依颜色井然有序地依次排列。打包领带的时候,我看到地图上标记着他和次郎假期出游去过的地方:伦敦、巴黎、檀香山和纽约。

伊吉收藏了两百六十四枚根付。这些小东西的数量实在惊人。我拿起一枚根付在指间反复端详,用掌心琢磨重量。如果材质是木头,不管是栗木或榆木,都比象牙要轻得多。木雕作品更容易显现古色古香:带着斑纹的狼背,或者环抱身躯翻滚中的杂技演员,微弱地透出光泽。象牙根付呈现多层次的奶油色调,事实上,每一种奶油色系都有,就是没有纯白色。

有些镶有琥珀眼睛或兽角。有些年代久远的可见轻微的磨损:半人半羊的牧农之神在叶子上休息,可惜臀部的斑纹几近消失。在蝉的表面有一道细微裂痕,几乎看不见的裂缝,是谁将其掉在地上?何地?何时?

多数根付上都有落款——当物品完成交付后,雕刻师会在上面刻铭。有一枚木雕根付是一个人坐着,两腿间夹着葫芦。他弯身朝向葫芦,两手握着一把刀,刃已剖进葫芦中。从他的手臂、肩膀和脖子可以看出这动作有多么费力,全身肌肉专注在刀刃上。

另一枚根付则是一名木桶匠正用手斧制作已完成一半的桶。他屈身在木桶内,蹙眉专注工作,这是一件表现木作的象牙雕刻。而这两枚根付都是以完成某件半成品为主题的作品。看,它们说,我已经完成到这个程度,而他几乎才正要开始。

在掌中把玩这些根付,寻找落款所在是件很有趣的事──鞋底、树枝末端、黄蜂胸部──而签名的笔力同样也会看出不少乐趣。我想象用毛笔写下日文姓名的一连串动作,蘸上墨汁,笔锋接触纸张的那一瞬间,以及再回到砚台上蘸墨。我禁不住纳闷根付雕刻师要使用多么精细的金属工具,才名能刻如此独特的落款。

有些根付没有落款。有些贴了小纸张,仔细写上极小的数字。为数不少的根付以老鼠为主题,或许因为老鼠让雕刻师有更多创作空间。将牠长而弯曲的尾巴迂回缠绕,也许缠绕着一桶水、死鱼、乞丐的破衣,然后再将老鼠的脚爪收在根付底部。捕鼠者的根付数量也不少,这个我可以理解。

维也纳犹太人博物馆

有些根付想要表现一种动态,所以手指可以顺着解开的绳子或溅溢的水花抚摸。有些根付细微的动作太多,以致你的手指显得忙乱:浴桶里的女孩、蚌壳上的涡纹。你意想不到的是,有些根付甚至能够同时表现两者:纠结盘绕的龙倚在寻常的石头上,你透过手指感受象牙的光滑和石面的触感,猛地遭遇繁密缠绕的龙身。

根付大多呈现出不对称,我认为这是乐趣所在,就像我最喜爱的日本茶碗,你不可能从局部了解整体。回到伦敦后,我把一枚根付放进口袋,一整天带着到处走。「携带」似乎不能适切地形容把根付放在口袋的感觉,那听起来太过目的性。根付是如此轻巧而微小,很容易在钥匙和零钱之间徘徊,感觉似乎消失了,一下子就会忘记它。

这是一枚熟透的枇杷根付,以黄杨木雕成,是十八世纪末江户时期的作品。日本的秋天,有时可以看到枇杷树将枝桠垂挂在神社外墙,或从私宅庭院伸展到街上的自动贩卖机,那景象着实惬意。我的枇杷几乎快要烂熟,果蒂上的三片叶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彷佛稍加搓揉就会掉落。果实色泽不均,有一面看起来较为成熟。底部有一大一小两个洞,由此将丝线穿入,根付就可以充当袋子的栓扣。

我试着想象谁曾拥有这枚枇杷根付。它的制作时期早于1850年代黑船来袭也即日本开放之前,充分反映出日本人的艺术品味。这枚根付很可能是为商人或学者雕刻的,它平静含蓄,却让我会心一笑。以异常坚硬的材质雕触感柔软的掌中物,可以说是个缓慢且需要切身领悟的矛矛盾的双关语。

枇杷在我外套口袋里,我到博物馆开会讨论计划进行的研究,之后前往工作室,再到伦敦图书馆,我时不时在指缝间滚动这枚根付。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在乎这件软硬兼具且容易遗失的古物是如何流传至今的。我必须想办法挖掘背后的故事。拥有这枚根付──继承所有根付──意味着我从此对它们负责,也对曾经拥有它们的人负有责任。但这份责任有多沉重,我不清楚,坐立难安。

我从伊吉口中得知流出的梗概,这些根付是1870年代我外曾祖父的堂哥查尔斯·伊弗鲁西在巴黎买下的。我知道他在19世纪末20世纪之交将根付送给我外曾祖父维克多·冯·伊弗鲁西做为结婚贺礼。我很清楚安娜的故事,她是我外曾祖母的侍女。我还知道这些根付跟着伊吉一起来到东京,成为他和次郎生活的一部分。

 

附作者简介

埃德蒙.德瓦尔(Edmund de Waal),生于1964年,陶艺家。读剑桥大学毕业,主修英国文学。在英国与日本学习陶艺。以大型装饰性瓷器著名,曾在世界各地许多博物馆展出,包括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A)、泰特美术馆和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等。《琥珀眼睛的野兔》是其首部文学作品,荣获2010年柯斯达传记文学奖、英国皇家图书奖等数十项文学奖,蝉联《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总榜第一名。他与家人现住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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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泡影—牙雕根付骷髅蛙

投稿者:

明珠

明月在天,清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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